“置身于自己营造的园林“南石皮记”,叶放认为他的生活看似复旧,其实并非如此简单。“园林对我就是一个修行的载体。”他说,这是一种主动的追求,是以“隐”达“逸””
在园林只能为当代人提供一份对旧时生活的想象时,叶放却将自己的生活与园林联系在了一起。
8岁之前,他生活在任清朝定海知府的外高曾祖父毕诒策建造的毕园之中。那是一座二三十亩见方的园林。于他,“园林不仅是一个空间,还是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旧时宅邸中的日子,让他早早地认识了天地自然、孔孟老庄、苏黄米蔡。俯仰皆是的生活细节,更让独特的美学埋藏在他心灵深处。直到8岁之时,“文革”中毕园被强行入驻“72家房客”,叶放不得不与毕园作别。
以后的岁月中,他自觉不自觉地试图找回园林和与之相应的生活方式。
后来,他工作的画院,地处苏州名园听枫园。1995年,当整个社会还在强调搞建设、商业与金钱的时候,叶放就表达了自己对生活方式的注重,并在听枫园办了第一次雅集。到2003年,在一片联排别墅前的荒芜平地之上,他置入假山、流水、小桥与亭台,建起一座当代园林:南石皮记。有了园子,雅集铺得更开了,主题涉及四时节气、琴棋书画、诗酒戏文,他的家中常常是高朋满座、风雅别致。
随着近日叶放在“一条TV”讲述传统饮食的视频在微信圈传开,他所居的这座园林,以及他在其中的状态,也呈现在更多人眼前。
这样的生活看似复旧,是对传统文人生活方式的找回,其实并非如此简单。在叶放眼中,无论园林、雅集、规矩、礼仪,都只是承载精神的物质。传统作为一种精神,其实就在每个中国人的骨子里,到了当代,精神实质可以不变,物质必然发生变化。“古人说,载道于器;又说,道可道,非常道。一个人,如果认为传统就是一套规矩,那学到的一定是僵化的死传统,统而不传。”他说道。
所以,叶放造园,并不刻板地依照古制,那是因为当代人的生活早已与旧时不同。他所强调的是:“每一代的园林,都应该呈现这个时代的性格与个人的品味。园林是生活的场所,首先是过日子的地方。”
去年威尼斯当代艺术双年展中有叶放的两件装置作品,表达叶放心中园林的形态。一件名为《墙上的风景》,也就是架构在楼房外墙的园林。在楼房的每一层楼都能看见或进入园林的一隅。“园林是人的一种理想,但对于没有土地立足的人们,上墙是一种机智更是一种面壁,是对当下生态的反思。”另一件名为《船上的风景》,对于身陷钢筋水泥森林的人们来说实现理想只有漂泊,同样,船上的园林仍然代表着他的理想,它漂泊不定,四处流浪,随时随地随人漂流却不能落脚。
家族的美学传承
直到现在,叶放还记得自己7岁那年,外高曾祖母过寿,家中顶着政治压力悄悄请来昆曲班子唱堂会。戏文之中颇多香艳词句,年幼的叶放兄弟俩被长辈早早打发上楼睡觉。但楼下的丝竹之声,影影绰绰的水袖实在让他难忘。这样的生活碎片拼贴起他最初对美的印象。
还有长辈的言传身教。每逢隆冬,外祖父带着叶放等几个孩子去园子里剪花枝。老人会仔细教他们如何观察花枝的形态,如何顾忌上下左右,才能剪下最美的那一枝。而只有剪下最美梅花的那个孩子,才有资格将自己的花插入外祖父桌上的梅瓶之中。叶放也记得,有一年生日,他的外婆陈毓秀送他的礼物是一本《云林石谱》。那是一本只有文字描述各种名石,却没有图画的书。外婆希望他将来能够将图画补充进去。
后来,他慢慢领悟到能够提出这种期望的外婆,是“不守旧的”,“她希望我能在书中补充自己的东西,能够古今衔接。这是需要有批判精神的、能够真正理解传承与发扬关系的人才会做的事。”令叶放感怀的还有,作为长辈,外婆没有总督促他在仕途上进取,而是用许多生活细节,向他传递来自生活的美学思想。“他们只是希望教我们如何成为一个人格完善的人,教我们一套生活哲学。”叶放如此解读外祖父母对他的影响。
每当被问及自己最为崇拜的人,叶放思量再三,认为还是自己的外婆。那是一个裹了小脚后又被放开的世家女子,写得一手遒劲敦厚的毛笔字,在丈夫不在家的情况下,担负起了教育孩子,维持纲纪的责任。相比于外婆,叶放幼年曾经为儒家、道家的思想体系所折服;也曾对王羲之的洒脱、苏东坡的风华所倾倒。“但那是一拨又一拨来到我生活里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思想的崇尚远超过对个人的崇拜。”这些存在于典册、字画中的人物,远远没有外婆的言传身教来得真切和深刻。
“逸”从“隐”中来
叶放的屋子,面朝园林处是一排落地窗。本来,房间中的人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园中的草木山水。但叶放在窗前挂上了竹帘,园中景致由是变得虚实恍惚。只有园中群鸟啁啾无法用幕帘挡住,清澈婉转,直传耳际。叶放的黎明便常常是鸟儿欢叫迎来的。
园林对于他,就是一个“通过人工去营造的二元自然”。这个自然应该是因人而异的,是要表达自己内心世界和品格的。叶放的园林虽小,却有一座很大的假山,由700多吨太湖石叠造而成。人在“山”里转悠,也能一步一景。这个时节,在山下能看到池塘中的残荷,而转到山顶便能看到树上结着的大石榴。
营造之初,一位园林老专家担心,如此有限的空间中假山比例是否太大了。但叶放认为,所谓小画大构,小园大作其实与作画同理。园林以山水为主角,花木为配角,亭台楼阁只是点缀。“造园的目的就是:不出城郭而获林泉之怡。”他说。也正是这位老专家,在看到完成的园子后,大为赞赏,并发出了古代好园林大都由画家设计实在有道理的感慨。
叶放的园子里还建有一座临水的戏台,曾有戏曲的大家,以及昆曲和评弹的演员来此雅集唱曲,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也曾经在此浓缩上演。“曾经,我觉得琴棋书画这些文学艺术就在家里,现在却在博物館、图书馆、美术馆、大剧院的殿堂中。我希望回归,让艺文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叶放每有雅集,必定会设想风雅的主题,以及风雅的游乐和宴席,或泛舟湖上,或吟诗赏画,或看戏听曲。点茶、焚香、挂画、插花,四般雅道,寻竹、访荷、问菊、探梅,四般雅会,清供、粉黛、问琴、和曲、弄宠、酬酒……十八般雅事,都是美好生活的形态分享。
在外人看来,是叶放如今拥有的资源让他得以享受园林之乐,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园林也是普通人能拥有的东西。王献臣的不肖子孙虽拥有拙政园却一夜豪赌输掉了园子;而潦倒的文人沈复与芸娘夫妇照样能够享受霞光烟云,写下《浮生六记》;叶放认为,其中差別便是心中的那份情怀。所以,他说自己哪怕离开南石皮记,依然可以随时拥有“园林”。
“没有园子可以在阳台、露台上造园,没有阳台和露台,桌案上也可以造园,那就是盆景。”他说。
有这样一处居所,又有着传统而风雅的生活,让人联想到的是高人逸士,世外桃源。但对古时文人士大夫常常怀抱的隐逸理想,叶放却有着更为丰富的理解。“园林并不是一些学者所说的那样,代表着一种消极的逃避和逃遁。而是寄情山水,是一种对好生活方式的追求与理想。”在他看来,这里的“隐”并非“逃避”,而是一种主动的追求,也就是以“隐”达“逸”。“好比你关上所有通讯,宅起来找乐子,那就是主动求隐,为了那份不被打扰的逸。其实监狱是最隐的地方了,却没人愿意去,因为那里不快乐。”
叶放:心中的林泉
日期:2015-06-12 09:25 点击: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