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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孔坚:水殇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5-06-05  

  近来我常常陷于痛苦的思索中,长江中下游干旱、洞庭湖见底变草原、华北平原因地下水亏空下沉……我想,在很大程度上,人类对待水的态度恐怕至今还是不文明的。而且,至少在上个世纪的全部时间内,都在误解、肢解和曲解水的含义和价值,在科学与技术的名义下,毁掉了水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在“谋杀”着水的生命。

  同时,我也陷于痛苦的回忆中。也许,“谋杀”水的第一次行动在每个儿童的启蒙时代就开始了。

  还记得在我小学一年级的自然课上,老师给我们讲关于水的“科学定义”:在常温下,水是无色、无味、无形的液体。当时还是六七岁的我们一群乡村孩子大为不解,教室里马上掀起了一场令老师几乎无法控制的、异常踊跃的吵嚷:水怎么是无色的?我们村西的白沙溪里的水可是白花花的;村南林中的乌龙潭的水是蓝蓝的;水又怎么可以是无味的?我家天天喝的溪边砂子里的泉水,明明是甜甜的啊,从村前风水池里流出的水,可都是带着松油和水草的芳香啊;水怎么是无形的?语文课上学的“水”就是像河流的蜿蜒和两侧飘带一样的水潭啊,这也正是白砂溪的形状;还有,水里那五彩的卵石、舞动的水草、游动的鱼统统与水无关吗?吵嚷声持续了很久,终于在老师的拍案声中沉静下来。老师把水壶里的水倒入带刻度的玻璃量杯,举过头顶,以黑板为背景,问道:“什么颜色?”“黑色!”学生们一齐高喊。接着,老师走到窗前,又将玻璃量杯以窗外的树木浓荫为背景问:“什么颜色?”“绿色!”学生们又一齐高喊。接着,老师在杯里滴入红墨汁,顿时,水杯成了鲜红色。“所以,水是无色的,可以成为任何一种颜色。你们那些关于水的认识和理解都是一些经验,不是科学的水。”老师挥动科学的大棒,压制了稚嫩的反叛。我关于水的美好与浪漫的理解,第一次被无情地颠覆。

  对水的“谋杀”在中学到大学的课堂上一步步升级,最终水被定义为有两个H和一个O组成的化学分子式。今天,当我问我的大学生儿子水是何物时,他便不加思索地回答:H2O。完整的水、生命的水在我们的最高学府、最高学术殿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被谋杀肢解了。令人想起电影《美丽的心灵》中,数学家将男女爱情还原为“两种液体的交流”。

  这样“科学”的对水的认识,导致了生命之水一次次被屠杀。先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江南水乡的大规模消灭钉螺运动。为了防止血吸虫病,所有河道、水塘的沿岸必须铲除杂草,用“六六粉”和DDT喷洒,杀灭血吸虫的寄生体钉螺,所有水中生命便一同遭殃。河道的“三光”被当作先进典型示范。于是生命被从水里彻底清除。“水”被还原为不含“杂质”的液体。

  70年代末,大地原田化又轰轰烈烈在家乡掀起。河道开始被裁弯取直,蜿蜒的溪流开始被硬化为水渠;被茂盛的灌丛所环护的坑塘被填埋。“三面光”的“现代化”排灌渠纵横于大江南北的田野上,通过一个个水闸和水泵控制着水位,取代了先前沿地形自流于田间地头、被丰茂水草所掩盖的土水沟。绕过村前的水渠断流了,政府开始鼓励挖井取地下水。没过多久,管道代替水井,自来水进入每家每户。接着,村镇里千百年来使用过的水塘终于失去其功能,成为污水和垃圾坑。水在自然界中的形态至少在儿童们体力所及范围内,彻底被还原为“无”了。

  当自然真实的水终于离开我们日常的感知范围以后,迎来的便是80年代大规模的乡镇企业运动,河道成为排污沟,湖塘变成方便经济的垃圾场。于是,我们所见到的水又不再为无色、无味的了,而是棕色乃至黑色,抑或危险的蓝色(如蓝藻泛滥的湖泊),且臭味熏蒸。如能回到童年,针对老师关于水的科学定义,我便又会惊异,水怎么可能是无色无味的呢?分明是色浅如酱汤,色浓如墨汁的啊,且异味浓烈。

  于是,90年代以后,关于水治理的环境工程与科学技术得到空前发展。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城乡的水环境不但没有改善,而且日益恶化。科学的研究不能说没有发展,技术不能说没有进步,君不见对水质的测量和化验已经发展到对上百种元素的分析;国家的投入不能说不多,仅仅一个滇池,水治理的投入就以千亿计,还有太湖、淮河乃至大江南北整个水系统。我惊异于工程师们如何用诸如超纯水制造技术、活性碳技术、臭氧技术、微纳米气泡水处理技术、生物膜技术等等不一而足的方法,来治理我们的水环境。所有技术都在试图将被污染的水还原为纯粹的“H2O”,唯独没有将水当作我启蒙前所认识的那充满生命,色彩斑斓、形态万千、芬芳四溢的完全的水,那现象学意义上的真实的水。

  1998年的那场大水,“严防死守”之后,或许更需要的是从科学意义上进行的深刻总结与反思。而此时,防洪抗洪的经济与技术实力也已经达到中国历史的最高峰,于是,在“防洪”名义下的水电工程,使中国大地上的生命血脉江河无一健全。水利部门以快速排干城乡雨洪为主要目标,河道以没有任何植被的“三面光”的水泥断面为标准,本来可以滋润干渴大地的珍贵雨水被白白排入大海,致使国土上的湿地面积剧减(与50年代相比,减少50%),自然水系统的旱涝调节能力也因此大大减弱,广大城乡地下水位普遍下降。首都的地下水下降速度是每年1-2米之多。水与土地在防洪抗涝的名义下被分离。如同人体失去血脉,失去生态水系统的大地还会有生命吗,人与自然会和谐吗?

  因此,我呼唤完全的水的回归:水不是“H2O”,水是活的生态系统,水的真实性和完整性不在于它有多纯净,而在其与土地、与生物的联系与和谐;抗旱排涝工程、水环境的治理工程都必须回到把水作为大地生命系统的完整性恢复为目的。包括水系统的生产服务、调节服务(包括旱涝调节和对气候的调节服务)、生命承载服务(滋养生命万物)和文化服务(包括审美游憩和精神服务)。因此,江河治理和秀美山川的再造就是要让水回归生命、回归完全、回归土地。不然,我们真的只有一次次为水之殇而悲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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