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和乡村长期二元对立的局面下,人们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似乎面临两种极端的方向。当很多农村地区被贴上贫困、落后、闭塞、欠发达等标签时,城市在繁华的背后却已经面对环境污染、资源紧张和食品安全等各种危机。同时,无论是否发达,资源短缺和气候变化的现实让所有人都无法逃避。我们如何选择我们的生活?虽然一些人开始做出逆城市化的选择,掀起一系列返乡潮,但城市的未来是什么?现代发展模式调整的方向在哪里?或许,转型城镇(TransitionTowns)的概念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可能。
转型城镇概念
转型城镇是由英国学者及社会活动家罗布.霍普金斯(RobHopkins)博士在2005年提出的城市改造构想,最开始主要为应对气候变暖和石油短缺,后发展成为应对现代发展问题的一系列行动。霍普金斯博士曾是一位生态农业农艺师,研究可持续农业,9年前他在家乡托特尼斯镇(Totnes)发起了讨论,重点是后石油时代的社区发展策略。他们逐渐提出“在地食物”“社区生态承载力”和“韧性经济”等理念,这些概念开始摆脱全球范围内已经广泛形成的社区价值经济模式。随着转型试验在托特尼斯的开展,越来越多的居民加入了这个计划,而这项试验也得到外界基金的支持。
2009年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之后,转型城镇由地区试验转变为广泛的全球参与网络,即进入2.0时代。他们开始培训不同地区的人们开展当地的转型试验,并为他们提供帮助,到2013年,已经有涵盖40多个国家超过1800个转型社区计划,转型城镇正成为在世界范围内流行的一场社会改造运动。
转型城镇作为推动社区转型的一系列计划,核心的议题是食物、能源和经济,并通过各种在地的解决方案,试图构建本地社区的可持续生活模式。经过多年实践,已经发展出一套包含起步、深化、连接、构建、梦想等具有操作价值的步骤。2014年7月,在社区伙伴的资助下,我同西南大学研究组一起到英国的托特尼斯和布里斯托尔(Bristol)等地参观学习,并有幸在舒马赫学院(SchumacherCollege)亲自拜访了霍普金斯博士。
本地食物运动
数十年前,中国的农业议题是如何养活更多的人,前几年关于食物议题已转变为如何吃好的营养学概念。然而,近年来我们所面对的食物议题更多转变为食品安全问题。绿色革命让农业生产方式发生巨大的转变,也使得人们的食物结构发生很大变化,但食品工业的发展和食物的全球化似乎并不能解决食物问题。在英国,虽然人地配置要高于中国,但却有超过一半的食物需要从国外进口。本地食物运动恰恰是为应对食品工业化和全球化,正是由于食物问题的重新凸显,城市化过程中的各种危机,使得人们重新关注乡村、土地与食物。
在与托特尼斯当地CSA机构交流过程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我们希望本地生产的谷物是给当地人吃的!”要理解这句话,首先要了解当地的农业生产模式和食物结构。英国是土地私有的国家,托特尼斯的大多数土地归地主所有,无论是地主自己经营还是出租经营,都是处在一个食品产业链条里。农场主在农场种植单一的农作物或饲养牛羊,产出后统一销售给食品公司,这些公司对初级产品进行加工和包装,通过食品供应链供应到不同的市场,当地人再以商品的形式从市场购买,买来的也未必是本地产的。同时,这块田里的谷物可能卖给饲料厂,牛奶则加工成奶制品销往其他地方。
我们曾经以为,商品化让人们的选择更自由,让资源的配置更合理,也让食物多样化。然而对当地人来说,一方面,多数人面临食物价格升高和食品安全等问题;另一方面,农场主则面对全球食物价格竞争的压力,越来越单一化和掠夺式生产,人们和土地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本地食物运动包含了非常丰富的内涵,它需要将土地、食物、人和社区重新连接起来,重构一种生活化的关系,例如将公共的花园和草坪利用起来,由社员参与公共劳动并获得食物。此外,减少石油依赖也是本地食物运动的重要方向,采用有机的多样化的种植方式,不仅可以降低排放,也使得人们的食物更健康。
新能源与在地开发
能源问题伴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而来,工业化的主要目标是消费需求,因此能源危机实际上是过度消费与能源限定之间不可化解的矛盾。一方面,发达地区往往将污染的代价转移出去,或者隐蔽起来;另一方面则寄希望于科技发展开发新能源,后者往往带来新的危机。在欧洲多数早发工业化地区,由于污染和能源问题出现得比较早,因此也在很早的时候就提出绿色、清洁能源等概念,太阳能即是其中一种。
由于过去太阳能产品的制造成本较高,与传统能源相比,经济优势不大。一些欧洲城市为了鼓励太阳能等绿色能源的利用,尤其是欧盟曾承诺2020年之前要将清洁能源的使用比例提高到20%,因此政府将从石油公司征收来的碳排放税,补贴给居民鼓励安装太阳能。但是,由于申请、安装、维护等还是相当麻烦,推广的速度并不快。最近几年,中国和南亚一些国家制造业迅速发展,光伏产品成本下降,便有太阳能推广公司、新能源合作社等机构发展出来。它们作为中介,代居民安装、维护,还统一帮用户申请能源补贴,形成一种相对成熟的推广模式,这种做法使得转型城镇、绿色城市等实践在能源领域有了新突破。
但这种能源方案的不足之处是,一方面必须依赖石油公司的污染税,另一方面其实是将制造光伏产品的污染代价转移到了亚洲。北京师范大学的田松教授曾专门撰文分析过太阳能的利弊,他谈到太阳能其实是更加耗能的方式。因此,能源议题的思考,节流比开源更重要,真正的转型城市,要改变其高耗能的生活方式,尝试一种绿色的文明。甚至,需要重新评估当地的生态承载力,将生活方式与生态条件结合起来,从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实现人与自然的融合。
新经济,新社区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上,自从使用了货币,很快就发明了“钱生钱”规则。这个规则越演愈烈,直到发展出了现代金融,而谁掌握金融资本,谁就获得其增值收益,掌握得越多,获得的更多。伴随着资源资本化,全世界各地不同的资源也就随着货币的流动而流动,从农村流动到城市,从穷国聚集到富国,无论是自然资源还是人力资源以及其创造的价值。越是全球化,越是自由流动,就越可能极端化,财富就越集中。同时,掌握货币发行权的部分国家,通过货币控制而主导金融市场,获取了全球金融市场更大收益。
在这样的规则下,一个社区如果处在一个广泛的和自由的货币系统,其自身的发展、财富的增加和积累都会受到限制,人们无形之中被货币绑架和剥削。从社区发展的角度,过渡依赖能源公司提供的能源,例如购买石油和电力,便使得本地资源以货币的形式迅速流出;食物也是,托特尼斯镇上居民之前超过9成的食物依赖超市系统,而这部分消费大都从社区流出。因此,如何让资金和财富留在本地,形成一个在地的金融规则并为本地服务,是很多人思考新经济的主要出路之一。通过发行社区货币,实施地方贸易保护、鼓励在地消费、发展在地储蓄等手段,可以使一个社区的各种资源要素尽可能地保留下来,也为地方公共服务和财务积累提供了可能。
在托特尼斯的街道,可以看到一些商铺的玻璃(891,6.00,0.68%)墙外,除了张贴各种信用卡、银行卡等支付标签,还贴有明显社区货币的标签,这意味着当地人可以使用“托币”在店内消费。由于托币只在当地社区流通,从而防止货币外流,使得货币只为本地的生产、建设、和消费服务。托币是由当地民间机构联合发起,目前发行规模较小,但正在逐步扩大,有意义的是通过本地货币交易形成的关系网络,可以为社区的转型提供良好的组织基础。
生活感与社区凝聚力
转型城镇运动是一场温和的社会动员,这种动员把各种社会危机内部化和在地化,通过自我反思,自我调整和自我组织,形成一种新的社区文化,共同面对未来的生活,无形之中形成一种现实的反抗模式。
在转型城镇网络的实施步骤里,首先强调沟通、协商与合作。例如,首先建立自己与邻居的关系,再把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大家通过讨论、反省、分享,共同面对社区的危机。这个过程中,大家主要批判的是个人主义和消费主义,提倡社区共同体,注重生活的真实价值和作为集体的生存文化。在转型城镇的理念里,劳动价值被强调。这样,人们的生活感就会增强,节约意识、公共观念、对自然和他人的敬畏心也会逐渐培养起来。
在私有化的世界里,公共部分越来越少,因为资源的转移是如此简单和迅速。你不会因为在意数千公里外的粮食短缺而停止浪费食物,你也不会因看到世界对面的土地污染而减少能源消耗。但如果逐渐放弃对外界食物、石油和货币系统的依赖,社区自有资源就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地方生态的承载能力将关乎每一个人的生存,你的浪费、消耗、挥霍都影响眼前,它当然是共同的、感同身受的。基于这种生活价值的选择,一个社区的生活方式自然而然会改变,并且越来越回归现实,进而形成新的社区关系,这就是凝聚力。
对中国的启示
中国正处在高速发展之中,国际化曾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标准,在忽略人地资源差异的发展框架下,中国梦向西方看齐,中国的城市化率和现代化程度也不断加快。英国转型城镇运动可以从侧面看到西方社会城市化的危机,尤其从食物、能源和经济领域。
中国农村的小农经济社会其实是很好的典范,完整的在地食物系统和农业结合的生活能源以及不太商品化的经济。城市危机重重,但城市化却在加快,农村的各种资源要素迅速流出,土地和环境被污染,农民也被裹挟进现代化的潮流之中。我们应该重视中国传统乡土社会节俭、朴素、自足的生存价值和以村舍为本的社区精神,谨慎推进城市化,同时反思城市未来的出路。
社会改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国近年来兴起的CSA运动和蓬勃发展的爱故乡活动让人欣慰,爱故乡把城市和乡村连接起来,它提醒所有人放慢脚步,回头看看故乡,重新思考生活的方向,也吸引了一大批返乡青年,回到郊区或乡下的田野里,做回普通人。我想这是中国的转型,也许不需要高深的理论,自信一点,慢一点就好。